2010年7月24日,一个普通的日子。不少人甚至再也无法忆起当时曾发生过什么。但是这一天又是一个非凡的日子,来自192个国家的网友,在一部95分钟的影像作品里共享了彼此的86400秒。2010年,全球最大的视频分享网站YouTube以“爱”与“恐惧”为主题,向全世界网民征集视频作品。这次征集不限拍摄设备、拍摄时长、拍摄地点、拍摄内容,只希望拍摄者可以记录下2010年7月24日这一天自己最真实的生活琐事。这场前所未有的网络大征集吸引了无数网友参与其中。最终,YouTube共征集到来自192个国家,超过80000段,达4500小时的视频素材。
在著名导演雷德利·斯科特(RidleyScott)和凯文·麦克唐纳(KevinMacdonald)的操刀下,这些巨量的视频素材被制作为一部95分钟的纪录片——《浮生一日》(LifeinaDay,2011)。
对于这样一部特殊的电影,我门暂且不去探讨《浮生一日》在全球化与文化扩张的重要价值。本文只单独从它的纪录片类型入手,勾勒出其所呈现的真实美学特征。《浮生一日》虽然作为一部明确的纪录片,却让我们在继续细化分类时陷入一种迷惑。我们难以界定影片的创作者到底是谁——是贡献出一段段个人影像的网民?还是对素材进行筛选加工的两位导演?换句话来说,这种“真实性”到底是由谁所提供的。
这个问题的回答又自然而然地引出了深层的疑问——这部影片究竟是一种自说自话生活流记载的“自我真实”?还是一种五湖四海感同身受的“人类共情”?“私影像”和“共影像”的争论呼之欲出。
7月1日,第12届First青年影展公布了38部入围作品,其中包括8部纪录片。在First的入围纪录片简述指出,第一人称叙事(私影像)在众多的报名影片不在少数,但是能最终入围的不过寥寥。对于一些纯粹“炫技”“出位”的纪录片,本届First影展的评委特别强调:形式与篇幅都必须是为纪录片特有的真实美学服务,二者的分离与撕裂违背纪录片的基本创作原则。
一部真正的纪录片往往有这样的特征:纪录真实生活,表现真人真事,展现事物真实的本质,因而纪录片总是承载着一种真实性的美学特征。对于纪录片来说,真实就是美。在纪录片的拍摄过程中,创作者基本不介入故事之中或很少介入,他只意图从旁观者角度对事物进行冷静的旁观。
从纪录片诞生之日起,大家便想当然地认为纪录片能够完全复制真实的物理环境。但当纪录片拍摄者一旦拿起摄影机,将镜头对准拍摄对象时,他的眼睛他的情感他的思想便开始介入乃至侵入被拍摄者的行为中。每部纪录片的诞生都不只是摄影者与被摄物简单相遇的结果。美国学者著名苏珊·桑塔格曾说:“拍照本身就是一次事件,而且是一次拥有更霸道的权利的事件——干预、入侵或忽略正在发生的无论什么事情”。
照相术拥有这样强大的入侵力量,相纸上所展现的影像好似是对鲜活个体的最真实复刻,但其实每一个人都只是在摄影强权对个体严格控制下的傀儡。拍照如此,纪录片拍摄也异曲同工。所以在这种意义上,每一部纪录片都是摆拍的产物。也就是说,纪录片在记录世界的同时也对世界进行再释义。我们看到的每一部片都是按照拍摄者脑海中既定剧本按部就班推进的“故事片”。
当我们在大银幕目睹高达与巨怪激战正酣时,自然会将其理解为故事电影作为艺术的虚构处理。可是恐怖之处在于,我们会理所应当地认可纪录片的影像就是现实。一如柏拉图的“洞穴之喻”,当我们沉浸于这种现实里杞人忧天之时,却对真实世界嗤之以鼻。此“假”若“真”,那彼真便也再不真。
这种对于摄影侵略性的担忧移植于纪录片领域,便催化了“私影像”的诞生。从2011年到2017年,导演魏晓波相继拍摄了《生活而已》、《生活而已2》和《生活而已3》。魏晓波在《生活而已》电影序列中,将摄像机对准自己和自己的女友(后来成为自己的妻子),记录下自己生活的诸多细节,成为国内“私影像”纪录片不可忽视的重要作品。
“私影像”将拍摄者与被拍摄的身份置于一人,力图尽最大可能消减摄影的侵略性。这样一来,因沟通而产生的引导与曲解便不复存在,“我想记录的是我的生活”“我的生活由我自己记录”。“私影像”的拍摄手法催生了不少个人影像志与家庭影像志影像产品。《浮生一日》的原始素材也是一种“私影像”。世界各地的网民将摄影设备举起,对准自己,用影像为自己在7月24日写下日记。
“私影像”在社会中最为显著的代表便是自拍与直播。当外出旅游时,很多人一旦发现美景就会立刻背对着它,挤出极端丰富的表情,开始用美颜相机自拍或是用直播软件发布视频直播。戴锦华教授就认为我们已经坠入一场“自恋的瘟疫”:“所有生命的奇观、所有历史的时刻都成为我们自恋的背景。”但当我们按下快门或是Live键的时候,却没有人会理会谁愿意欣赏自己的自拍,谁需要观看这些自恋的影像。
当“私影像”偏离其初衷走向个人化的拙劣表演时,它自己似乎成为了一个笑话。我们该提出这样的问题——所谓“私”的边界到底在哪?“私影像”的艺术属性应该如何拿捏?
我们不去直接作出回答,而是在《浮生一日》中寻找答案。《浮生一日》用一种巧妙的方法规避掉这一敏感问题。
朱光潜在《谈美》中说过“艺术都是主观的,但也一定要经过几分客观化。”《浮生一日》里众多看似碎片无趣的“私影像”却在全片的综合立意下营造出了全新的“共影像”。个体的“自我式”甚至“自恋式”表达在系统编排下以完整的脉络呈现于银幕前。当这种自我与自恋大量积累繁衍,我们却惊讶地看到这种自恋不经意间变体为对世界的普遍同情。如果说在《生活而已》中我们只是抱着猎奇、窥淫的心理一探别人的生活,那么在《浮生一日》理我们却自始至终不在寻找自己。
有人曾将《浮生一日》豆瓣电影条目的主演一栏改成了“你”,但不久后,主演栏又被片中素材拍摄网民的姓名取代。小小的一个举动十分值得玩味。当然,片中的人物可以个个是你,也可以个个不是你。不管个个是你或个个非你,它都始终为你敞开大门,向你抛来更多的可能性。
开头我们所提出的矛盾和论证其实一直延宕至今,余音绕梁。《浮生一日》确实是别人记录自己的事情,但我们依旧感同身受。只是可惜,不论是“私影像”也好,“共影像”也罢,纪录片的“真实美学”特征,自始至终都只是一种“可能性的真实”。我们再感同身受又如何?这归根到底不是我们自己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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